我們位在聖荷西的家是一間三十七坪左右的小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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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眼裡幾乎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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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富裕讓他努力想要掙回那些曾經遺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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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曾經遺失的或許從來沒想過要回頭尋他。好友毛里傳來一封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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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說未來兩週都會待在舊金山的Japan Town整修一幢百年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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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與工人直接在屋子裡打地鋪，方便隔日繼續修葺。毛里在信中抱怨下工後獨自在居酒屋喝酒有點煩悶，希望我和Ｋ能去舊金山陪他吃飯聊天，排解孤家寡人的寂寞。兩天後，我跟Ｋ開車到舊金山探視毛里，順便欣賞他在信中提及的老宅，聽說原屋主是一名九十二歲墨裔銀行家，半年前死在二樓起居室，被傭人發現送醫回天乏術，房子繼承人決定搬離並出售房子重新開始。沿著280州際公路往舊金山方向行駛約莫三十分鐘，可發現掩身在雲霧中的舊金山城，隨著山路蜿蜒起伏若隱若現，有一股神祕遺址的幻覺。舊金山雖然美麗，路況卻惡劣出名，連綿且高低起伏的街道常常讓初來乍到的駕駛人手足無措、滿頭大汗，對「老在地」的Ｋ而言，同樣苦不堪言，無論進城幾回都無法順心順眼。上上下下「攀爬」無數坡道之後，我們總算準時到達整修中的老宅，停車後沿著石階爬上一樓，小心翼翼推開半掩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二十世紀維多利亞風格的裝潢，修葺工具將室內空間堆成了廢棄屋模樣，突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探頭一看，是毛里。在毛里帶領下，我們從外面樓梯進入地下室，那是一間擁有獨立空間的地下室，臥室、廚房、客廳、衛浴皆備，承租人可利用外面的樓梯出入，完全不用參與房東的日常。在地下室磨磨蹭蹭之後，三人順著一樓二樓三樓慢慢推進，走在百年老宅裡，突然有一種容顏已老的滄桑感，那些精緻的木作與雕刻可看出當年的華麗氣派，卻在百年後out of fashion，歲月痕跡盡顯。我們站在一樓開放式廚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毛里朝Ｋ丟了一瓶黑啤酒，我從冰箱拿出一瓶礦泉水解渴，稍事休息之後，毛里用專業口吻介紹這幢老宅的身價，粗估在兩百五十萬至三百萬美金之間。毛里又說，已經有一個菲裔美籍的男人透過祕書聯繫他，房子上市後願意以兩百八十萬購入，現鈔。毛里加重了「現鈔」的語氣。我沒有接話，Ｋ倒是露出一副饒富興味的表情，毛里繼續在菲裔美籍男子的身家上琢磨，我默默起身走向二樓，留下Ｋ一人當聽眾。我們在房子裡待到很晚，毛里請我們在日本城的一家拉麵店吃晚餐，結束後，堅持要我們兩週後再來一趟，屆時保證全屋煥然一新，像新蓋的。兩週後，我與Ｋ再度前往舊金山，站在老宅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四天前垂垂老矣的舊宅彷彿拉了皮、穿上了潮牌新衣，裡裡外外新簇簇，像一幢剛竣工的新成屋，我好後悔沒有拍攝before和after的照片對照一番。原本幽暗，充滿霉味的地下室有了明亮的採光，工人掀掉霉味來源的綠色地毯，改鋪cherry wood的木板材質，整間地下室逸著若有似無的木頭清香，與之前模樣大相逕庭。毛里又將一、二、三樓過時的木作盡數拆除，以美國中部鄉村風格做為裝潢的基調，整幢房子充滿濃濃的居家氣質，溫馨指數破表。結束房子的參觀，三人坐在廚房的中島吃洋芋片，Ｋ讚嘆這幢屋子的格局與翻新程度，我則鍾愛磚造壁爐給人團圓的氛圍，想像聖誕節前夕，散居各州的親人圍在壁爐前吃吃喝喝，聊聊學校、工作、夢想，或是各自的另一半應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毛里拍掉手上的洋芋碎屑起身，往地上躺成大字形，我走到落地窗看街景，人行道上的落葉漆著幾許深秋的意圖，若有似無描述著即將來到的初冬輪廓。在這個集優雅、靜謐、治安良好於一身的日本城，房價居高不下，我揣想，居住如此優質的環境許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突然想起不知哪位高人語錄，「要想成為千金之軀，必須要有千金之福。沒有千金之福，則非千金。」好有哲理的一句話，可用來安慰住在小房子的人，畢竟這世界上的千金少矣。Ｋ問了毛里房子上市的問題，毛里笑得很賊，隨即補充說，只上市一天，隔天就下市了。意思是，老宅已經有新主人了，正是那位捧著兩百八十萬現鈔的菲裔美籍男子。我們終究停止房子的聊題，揣摩彼此心事，Ｋ或許估算著退休之前能否住得起這樣的大宅，毛里或許想著下一個case的規模，我則讓自己像個局外人，離開這幢富麗堂皇的宅院之後回到人間過尋常。老宅的客廳中央懸著一盞垂墜式水晶燈，風從落地窗鑽進屋裡，扯了燈襬數下，銀鈴聲在屋內川流，像一群芭蕾舞者凌空翻騰，豐富的視覺與聽覺交錯，拯救了房子裡的老靈魂，得以安息。是夜，我們揮別了毛里，將車子開往位於聖荷西的家，返程改走101公路，左右來車高速呼嘯而過，Ｋ驚覺自己的恍惚使車速怠慢了。也許Ｋ曾發夢，能夠買下位於郊區的百坪洋房讓我沉澱、寫書、蒔花養草，養尊處優一輩子；又或者買下類似日本城的翻新老宅，讓我閱讀、彈琴、繪畫，一輩子無憂無慮，但是現實的際遇總是不如發夢來得容易。我們位在聖荷西的家是一間三十七坪左右的小公寓，在他眼裡幾乎寒酸，童年的富裕讓他努力想要掙回那些曾經遺失的，而那些曾經遺失的或許從來沒想過要回頭尋他。奮鬥與機運的角力在他的心裡拉扯多年，形成一股暗流在巧合時間反覆折磨並且鍛鍊他的心志。所以我努力在日常生活經營一種less is more的模式，讓appreciate成為生命的軸心。當我在家寫作、閱讀或是畫畫，我想到晚餐應該吃麵還是喝湯就好。當我在陽台修剪花草，我想到應該去一趟Home Depot買兩盆多肉植物增加顏色。當我例假來潮肚腹悶痛躺在床上唉聲嘆氣，我感恩不用出門上班還要笑臉迎人。當我在廚房揀菜、煲湯忙不過來，我慶幸Ｋ及時從辦公室打電話要我別忙了上館子就好。三十七坪的空間對我而言是一座宇宙，宇宙裡什麼都具備了，哪裡需要再去幻想多幾顆星子錦上添花。在寸土寸金、消費極高的矽谷落地生根，在單薪支撐一切生活費用的小日子裡還能備受呵護，擁有擋風避雨，閒時玩點園藝的溫馨小房子已經是天恩浩蕩，人應該知足。返回聖荷西的路上，我說著許多不著邊際的雞毛蒜皮就是不提毛里翻修的老宅，噤聲是一種體貼，我從他的眼裡讀出他自責給我的一切太渺小，終究只能沉默到底。另一方面，或許扼撼身為一個男人卻買不起理想中的房子而兀自心寒，這一部分屬於他的雄性基因作祟，我幫不上忙。而奮鬥與機運終究非等式，我們只能安分的往前走，遇見一時拮据的友人伸出援手也暗自慶幸，目睹富二代享受豪門生活盡量心平氣和，找時間去健身房跑一跑流流汗消化一下就好。於是這一頁就暫時翻過去了。回聖荷西數月後，為了調整英文發音，我決定報名住家附近的Adult School的ESL課程。第一天上課，Ｋ送我到學校而且提早到了，我們在走廊來回走動，觀察同學的國籍與樣貌。由於免學費又能殺時間，五分之四的同學來自中國而且是上了年紀的阿公阿嬤，年輕人則四方來，亞洲、歐洲臉孔都有。我在心裡暗暗叫苦，跟老人家上英文課，簡直是鄉音、口音大雜燴，不用一堂課，我的發音只會更加going down。站在講台的越南籍老師，目測七十歲，濃妝，一開口便是一串讓人哀莫大於心死的越南腔英文，我感到無助，坐在滿出來的教室裡格格不入，一堂課還沒走完，翹課的衝動橫生。（上）★中時電子報關心您：喝酒過量，有礙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