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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群聚的生命體（不難想像越女孤身一人嫁到台灣的艱難處境）。很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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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短暫幾天停留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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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為了一樁奇異的出走。三十六古街裡彎彎曲曲小巷錯置著各式各樣廉價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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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背包客浪旅之選。那已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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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人們射向我的目光就好像我是北越來的妓女似的，只因一頭亂捲髮，年輕的無聊寫在臉上，拖沓著一雙華麗織布夾腳鞋，旁邊伴著一個他們眼中的外國鬼佬。我常想起莒哈絲寫的：「我十五歲時，就有一張淫樂的臉。」那時河內市區瀰漫著溼漉，夜晚霧氣融合霉味，凝結在梧桐樹下。旅館相臨的幾條橫巷，穿進去有家寺廟，古老灰舊，如大戰後的昏黃廢墟，像是所有僧人都往山林逃去的廢寺，空蕩蕩的，黑幽幽的，和鄰街小旅店的喧囂形成斷裂的兩個國度，也像是我的煙花與佛家人生。瘖啞雕像剝落粉漆，廟柱拓著一層墨黑，撫觸文字「我願無盡」，心裡竟一陣淒涼。冷不防走出一個潑墨畫似的出家師父，穿著黃赭色的出家衣，臉色蠟黃，但眼睛爍亮。和出家師父照面，我習慣地反射動作是雙手合十，師父也彎身合十。背後燻得黃黑的佛眼，目光發亮。那時沉默的我們一路踱步回到小而舊的旅館，旅館小小的客廳挨擠著和我們一樣年輕的背包客，或斜或臥，軟塌的沙發上經常疊著男女身體，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螢幕會閃爍的電視，散落矮桌上的零食，有時早晨醒來，年輕人都還沒有回房。我們經過時，也沒有人打招呼，通常一對戀人和背包客是疏離的，彼此不會成為朋友。只有孤單上路者，才會尋找他者。客廳總是瀰漫著外帶著食物，檸檬草與九層塔的河粉湯氣味飄散空中，穿行時，聽到沙發上已經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讓情慾著床，那像是嬉皮還魂似的空間，愛與和平，越南與老美，孤單與慾望……我穿行時，腦海飛過許多越戰博物館懸掛的照片，舉槍涉水渡河的美國大兵，驚慌恐懼的臉孔，血跡與碎片，煙霧瀰漫的叢林……，配著嘻笑的聲音。黑暗中戀人的身體對撞，忽然空氣飄來一陣奇異渾濁氣音的佛音唱誦，唱的是越南曲調，那時黑暗中的我眼角溢出了淚，緩緩地滑過他那有如玫瑰屍斑似的潮紅的臉，白光射進的旅館裡一具蒼白得可怕的身體。他發現了淚水。用粗礪的手抹去淚，以為是歡愉的淚。其實是佛音的某種勾引傷感。這類通俗如流行樂的配音，總能引發奇異的濫情底層，彷彿前世今生輪迴似的傷感，也可能是唱腔幾近哭調的關係，即使隔閡著異國語言，都能聽出腔調裡那股濃濃對眾生貪嗔癡所發出的感嘆，不捨，慈悲。隔天清晨，又遇到那個師父，他給我一本中文佛經，一翻即見：「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但為欲故，關在癡獄。」像是暗示，或者警世，遂使這麼多年過去了，幾個被時光切割的畫面卻仍牢牢地在心裡難以抹滅。河內滄桑舊憶事隔很多年，年輕的背包客已成世故的旅者。眼界不斷攀高，腳程不斷遠去，記憶堆疊如一間纏繞著蜘蛛網的閣樓，沾滿塵埃的寶物靜默瘖啞，了無牽掛似的坦然表面裡埋藏著千絲百縷。一如河內這座古城發舊的身影，燻黑的色澤，塵埃四溢。河內舊城的巷子異常窄仄，人潮流動的市街聲音像洪水似的灌進耳膜，我感覺耳蛞藏著一條河道，音波蜿蜒在耳朵裡，吸納聲音的歡喜或者哀傷，咆哮或者呢喃。入晚，旅館盡頭的小路有兩家廟宇，寺院裡有師父在講經。我也學當地人入座大殿，聽出家師父用越南語講解佛經，完全異邦之語，這時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心聽了。靜靜地將心打開，似也有了一種共鳴之感。多年前那在旅館午夜忽然流下淚的畫面也已像是前世。少了西方男性，收斂起無邊的野性，自己看起來如此地像當地任何一個行過的女子，只是臉色多了更多旅者的從容與好奇，沒有生活艱辛的奔波與疲憊。某夜，寺院又走動著許多人流，像是要上演一場劇的熱鬧感。我和越南人有幾分相似吧，從來沒有被懷疑有一個外邦人混在一起的隔閡感。在大殿聽著，曲藝形式是由一人主唱，拍板和小鼓及琴聲伴奏，仔細聽竟是唐宋詩詞歌賦，只是不太標準，甚至夾雜著漢式越語。這讓我感到一種魅惑。當年許多華人逃難自此，一鍋一灶，如此地就來到異鄉，一生都不會說當地語言也能活過大半輩子。外表改變容易，生活習慣卻難更替。除了喝咖啡的習慣保有殖民濃烈色彩外，大抵越南人還是過著自己的飲食男女生活。角落擺著祖先牌位，祖先牌位寫的地址已是異域，回不去的源頭，只存意念與型式的祭拜。拿香拜天主聖母的畫面也是有的，或者媽祖旁邊擺著玫瑰聖母。越式咖啡甜滋滋咖啡館瀰漫著法式殖民風情，老照片裡，法國人的臉孔對映著於今的西方客。觀光客坐在那裡的姿態像是個抽大麻的老爺，帶著睥睨的眼神。河內市區咖啡館之多，令我在白日閒晃裡有許多落腳歇息看書之處。這是最大的好處，且咖啡價格不高，氣氛也都悠閒（除了說話大聲點外）。我常去的地方咖啡館（La Place）在河內市中心地標聖若瑟教堂，從旅館走路五分鐘即抵達，遂成為我日日報到的咖啡館。兩層樓的咖啡館，常是直奔至二樓的陽台咖啡座，可以眺望樹影街心與教堂廣場風貌。當年法國人在這片遙遠的東方殖民夢土種上了咖啡樹，販售財富與夢想，驅走了中國茶的影響力。越南咖啡甜滋滋，加濃稠煉乳，濃得化不開似的交融一塊。我帶著遐想，日夜走在溼漉吵雜的街巷，喝越式咖啡，街上店鋪門廊與騎樓天花板懸吊著彩色的編織袋，來自寮國柬埔寨與北越沙霸地區的編織袋帶著民俗豔麗的色彩裝飾著整條街區。越幣一起跳就是上萬把塊的，買一根玉米十萬元，給了一百萬元，轉身離去想起給錯錢時，再回去解釋說明時，已是雞同鴨講。但這類錯誤，幾乎每天都在上演，鈔票後面那麼多零，大太陽下加上喧囂人潮在四周流竄，不僅常眼花還耳鳴。教堂四周，法國字像是高檔象徵，「La」法語字詞尋常入眼。聖若瑟教堂帶著巴黎聖母院的影子，教堂內的婚禮儀式結束後，忽然廣場就充斥著喜悅的聲響，教堂鐘聲不知敲了幾回，人群的臉上掛著歡喜，圍著走向婚姻的戀人道賀著。我眺望到新人的表情，好年輕好未經世事的神情，越南人結婚得頗早，戰後嬰兒潮正好都趕上這波婚禮熱潮，一九七五年戰後的孩子也都成為父母了，時光把越南的歷史削得很薄很薄。削薄到傷口如一節掉落的完整菸灰，禁不起一絲碰觸。不遠處的幾家酒吧傳來觀光客的喧擾聲響與DJ放的英文歌曲正響著。越戰記憶現在只存於紀念館與檔案室裡，以及倖存者和老人的腦海。而我也是老人了，作家永遠像是老人，不斷進入過去，想要找出那些關鍵的按鈕如果當初沒有被啟動該多好。我即使沒有經歷別人的戰場，卻不斷地以筆墨滑進他國他族的傷害歷史。街上的人生夜幕才降下，四周的人流就彷彿從午後遙遠的昏睡中爬起，臉上還沾著夢，白日的夢不難解析，悠緩地像是熱帶氣流，只是慵懶昏慢，暖洋洋。就像越南人的人生一目了然，因為多在街上發生。街上的愛情，街上的食物，都曬在陽光下。穿過每一條街永遠都是熱騰騰的街食，每一個人行道上都會有人招攬我買東買西，每進出一家商店門前恆是喧囂的一團人坐在板凳上嗑瓜子。有一回在機場內的咖啡館裡，一片安靜下，忽然傳來喀喀喀的細響，我一轉頭只見櫃檯小姐無聊地嗑起瓜子來。非常越式的街上聲音，忽然從聲音轉成畫面。許多茶館不像茶館，倒像是我們設在廟前大樹下或者稻埕廣場前的攤子，小小的矮板凳就是桌子，玻璃杯乘著果汁或者茶水，一盤盤瓜子等著聊天時吐出瓜皮，行經時，粗獷的語言交錯，我的鞋子踩碎許多瓜子皮。從他們的臉上我讀到疑惑，疑惑寫著：這個人沒朋友啊？這個人晃來晃去在幹嘛？她怎麼這麼可憐，老是一個人？她是啞巴？她一定很難搞？聽說無殼瓜子是從每一張監獄受刑人的嘴巴裡被吐出來的，他們放風的工作就是幫生產瓜子零食的企業「嗑掉」瓜子皮，反正受刑人時間很多。許多街上的人都望著我落單的身影瞧著，一個東方女子（且他們以為我也是越女）在街上四處亂晃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他們習慣一夥人，是群聚的生命體（不難想像越女孤身一人嫁到台灣的艱難處境）。就像螞蟻，沒有落單的。街上一個人走的樣子，都是要去辦事情或者是回家的表情。只有我看起來無所事事，沒有那裡要奔赴，甚且帶點呆滯。（上），